01:55 AM | 入場
Urban Spree 是座落於東柏林 Friedrichhain 區的複合式展演場所。身為柏林統一前遺留的建築,同時擁有帶著歷史疤痕的頹廢磚牆、當代迷彩的塗鴉、海報、以及貼紙。2017 年七月二十九號夏天晚上,約凌晨兩點鐘,我與洛杉磯朋友 Serena 和 William 三人來到這裡,參加一場通宵派對。
Serena 主要想看 Adult,一組來自英國的雙人電子團。Adult 兩點整要上台,但當我們到達時門口已經排了一長串人,照情況來看我們會錯過演出。 Serena 一口氣走到人潮最前面,跟票口軟哀硬求讓我們能插隊入場。短暫的言語來回後,我們三個人彷彿特權份子般走入會場,很有美式作風 -- 德國人有排隊的習慣,美國人沒有。
我和 William 互視同意 :「這她很會。」
Urban Spree 裡面人聲鼎沸,大多是歌德裝扮的黑衣人,各種性別與種族,還有來自世界各角落的派對遊客。入口進去是一個室外的露天啤酒花園 -- 酒吧、板凳、懸掛電燈泡、破酒杯、和綿綿不絕的香菸。 花園左手邊是主要的展演畫廊,Adult 的舞台就在裡面,花園後方是另一棟樓,裡面一樓與地下室各有一個燈光昏暗的電子樂舞池;二樓當晚沒有開放,在樓後側是由貨櫃與廢棄家具拼湊而成的休息區。啤酒發酵混合二手菸,Urban Spree 的空氣充滿了年輕肉體揮發出的興奮與頹廢。
Serena 快步帶領我們兩個男人來到 Adult 的舞台。簡陋的日光燈架起十字型舞台裝飾,綠色和藍色雷射穿越不見手指的煙霧, Adult 男女雙人組一上台,畫滿黑色眼線的觀眾就陷入情緒沸騰。女主唱巫婆般的吟唱,搭配簡單的電子大鼓與合成器旋律,向半夜兩點鐘的柏林致敬。Serena 隨著歌曲小節一步步接近舞台,而 William 在第三首歌時跳入衝撞區與陌生人肢體不分。
但 Adult 的音樂與我沒有物理反應,一陣子後我就和這對搖滾情侶分開,自己去探索 Urban Spree 的各個角落。
03:14 AM | Casey & Ono
我前往地下室的舞池,裡面正在放實驗電子樂,彷彿對著節奏軌道走的類比電視噪音。一群年輕人像殭屍般,面向 DJ 和他的電腦圍了一圈:似乎有一條滑稽的宇宙定律,不管到哪裡,台灣、美國、德國欣賞實驗噪音的觀眾肢體語言和表情都是一樣的。地下室通風不是很好,讓我呼吸難受,過沒多久我就跑到一樓的室內舞池。
這裡有許多觀眾,快節奏的電子樂搭配失真的影像投影,氣氛很好。大分貝大鼓、冷漠低音、以及閃爍燈光催眠了我。不知過了多久,回神後我繼續向外探索,來到貨櫃休息區透氣。站在鋼鐵台階上,我望著在 Warschauer Straße 街上搖晃的身影。一句聽不懂的語言叫醒了我。
「%^#%&**%$#@」
我轉向右側,是一對已有年紀的情侶,我以英文回覆:「你在對我說話嗎?」
男 :「德文還是英文?」
「英文。」
男 :「啊,沒事,只是一句讚美。」
「謝謝。」雖然我沒搞清楚他到底讚美了什麼。
男 :「不客氣。」
他們是 Casey 和 Ono,身穿黑衣的夫婦。丈夫 Casey,一頭銳利髮膠,後梳的金銀色短髮,眼神充滿好奇心,銀色短鬍子佈滿了下巴,休閒式西裝外套搭配球鞋,今年六十歲身材高瘦的荷蘭人。太太 Ono,黑色短長髮的亞裔女性,只有丈夫身高的一半,今年五十五歲,是位高階皮衣設計師。
Casey:「你從哪裡來的?」
「台北。」
簡單的互相問候後,我們的對話突然轉了個彎。
Ono :「那你知道你是什麼嗎?」
「對不起,什麼意思?」
她 :「你來自台灣,但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是什麼嗎?」
我不知所措,沒想到半夜在東柏林的電音派對中會被問這麼銳利的問題。
她 :「你感覺自己是台灣人,有自己的文化嗎?」
不清楚他們對台灣的了解,所以我先回一個富有教育意味的答覆:「台灣是座受多元政治立場感化的海島,二戰後尤其是被中國、日本、和美國的影響最多⋯⋯ 更早以前還有被荷蘭殖民過。」
Casey 淡淡微笑 :「嘿,那時候台灣比較像一個禮物。」
Ono 一臉嚴肅 :「可是你覺得你有屬於台灣自己的身份嗎?」
「很可惜,我覺得台灣的自我認同是一個很薄弱而不完全的概念。」
他 :「但你們有本土原住民。」
看來他們對台灣已有基本的認知。
「對,可是原住民身份並不是台灣主導,而是一個共存的弱勢族群。我認為台灣的身份比較像一個中國、日本、美國、以及少數族群的混合體。」
她 :「如果你沒有核心的自我認同,而是一個複合式的身份,那你認為你自己是什麼?」
Ono 想要的是一個沒有包裝過的答案。我應該要滿足她的好奇心:「我不認為我代表大部分的台灣青年,因為我十三歲時搬到美國,在那裡住了十三多年,我大部分的自我認同來自美國。但回到台灣,與同輩的年輕人生活,我覺得自己的台灣身份主要來自中國與日本。」
稍微停頓,Ono 用她銳利的深黑雙眼看著我,繼續追問:「你覺得你受中國還是日本的影響較多?」
「我覺得我受中國的影響大於日本。」
她 :「為什麼?」
「因為我的第一語言是中文,小時候讀的是中國歷史與文學。許多台灣朋友的家族也源於中國,尤其是沿海省份,到現在都還有親戚在對岸。我看到同輩出生在台灣的朋友,在中國各個城市工作生活。台灣的流行文化與中國是互通的。之前我居住上海,一段時間後,我親身感到兩岸之間的差異並沒有想象中大,我接觸到的中國當地年輕人也很願意接受台灣不同的觀點。」
她 :「那為什麼不是日本?」
「我不確定,我承認小時後有受到日本文化和資訊的感化。可能是因為語言的關係,如果我會說日文,我的觀點或許就會不一樣。但整體而言,我本身的自我認同受到美國教育的影響最大。」
Ono 放下原本嚴肅的臉,笑著對我說 :「你很知道自己是什麼。」
在派對上與陌生人交談,就好比一場沒有勝負的紙牌遊戲,雙方都不知道對方玩家的手牌,一來一往,回合式的回應。下的牌來自於個人過去、現在、和未來。
現在是我的回合。
「那妳來自於哪裡?」她 :「我出生於南韓,小時候被荷蘭家庭領養,在荷蘭長大。我們現在住在阿姆斯特丹。」
「妳覺得妳的身份比較接近荷蘭還是韓國?」
Ono 毫不猶豫回覆 :「荷蘭。」
「為什麼?」
她語帶傷感 :「因為我不會說韓文,我從小長大沒有跟其他韓國人接觸。」
那當下我短暫進入到 Ono 的內心,體會到她小時候對自己種族、國籍、與自我身份的困惑。這讓我聯想起 1999 年我剛到美國讀書時,只會簡陋的英文又不熟悉美國的風土人情。每當別人問我是什麼人的時候,我希望能回答是美國人,被他們接受,但內心又會和自己的過去做糾結,沒辦法清楚解釋自己真正屬於什麼地方。
「你去過韓國嗎?」
她 :「沒有。」
「那妳去過亞洲嗎?」
她興奮地說 :「我們去過中國北京!那是我們第一次去亞洲。在北京我感到一份歸屬感!」
我很疑惑 :「歸屬感?為什麼?」
她 :「我突然覺得我不需要文字來解釋我來自哪裡。」
「可是你出生於韓國。」
她 :「沒錯,但在北京我感覺我們都是亞洲人,有種族的融合感。這是我在歐洲沒有體會過的。」
「你在荷蘭長大,被荷蘭父母養大,生活了這麼久,還是沒辦法擺脫種族的差異嗎?」
她 :「沒辦法,這是血緣上的差異。反而可能因為我是被領養,所以讓我感受更深。我真的到了北京,被跟我一樣頭髮、一樣眼睛、一樣臉孔的群眾包圍的時候,我才覺得這裡屬於我。不像是在阿姆斯特丹,或其他歐洲城市,不管走到哪裡我都覺得自己不一樣。」
「那你對中國的看法如何?」
她 :「我很欣賞中國人,他們很親切,講話直接,而且做事很有效率。這跟歐洲人不一樣。」
我停頓一下,心想從某方面的觀點看來 Ono 沒有錯,畢盡大陸做事就是要快。但我懷疑 Ono 的正面觀點是因為他們那時是歐洲觀光客身份,短時間內只接觸到正面的人事物。
這時候沈默很久的 Casey 終於回覆 :「你不覺得中國是因為他們壓制所有人,像工廠般,大家都變得一樣,所以做事才有效率嗎?」
她 :「中國人也許只是在表面、工作、和政治上是制式化的,但我覺得他們私底下還是有自己的聲音,能過自己的生活。這沒有不好。」
他 :「你不覺得西方的社會鼓勵自我思想,能追求自我自由,這才是真正的快樂嗎?」
她 :「我們在北京看到的中國人都過的很好,你能說他們生活不快樂嗎?」
他 :「我不認為他們懂什麼是真正的快樂。」
她 :「你憑一個歐洲人的角度,你怎麼知道?」
發覺這對話越扯越大圈,我決定要跳出來平衡一下 :「但 Ono ,妳不覺得因為中國做事都很快,所以很多建設都只是短期的嗎?」
她 :「至少他們有在做事,不像歐洲人只會談理想與辯論,做什麼事都要花十年。」
有經驗的男人都知道什麼時候要對自己的女人讓步,Casey 也不例外。
他 :「哈,這倒是真的。Rexy 你這年輕人不錯,你想喝什麼?」
Casey、Ono、和我三人回到一樓電子舞池。站在舞池旁的吧台,他大方地點了杯威士忌和氣泡水,給予捲髮酒保慷慨的小費。隨著電子鼓聲,Casey 隨性地搖擺起肩膀,左右交換著輕易舞步,一踮一踮隨著音波的迭起。我喝著氣泡水,目睹一位六十歲的男人逆轉生理時鐘,變成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開朗地揮舞四肢。
Casey 放大了他充滿活力的雙眼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
「什麼?我聽不清楚!」
Casey 開壞大笑 :「這個音樂!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就好像是⋯⋯」
「什麼?」
他 :「人生!音樂就是人生!」
一首接著一首,Casey 高大的身軀環繞著 Ono,當晚最年長的遊客,漸漸融化於只有他們年齡二分之一的人群中。柏林的電子樂不區別國籍、年齡、種族、性別、或性向,它有足夠的音量涵蓋所有人。
04:32 | Simon the Seaman
我獨自坐在戶外休息區的鐵欄邊,這時候天空已經開始轉淡,電子樂聲波依舊維持不變。不久,我對面來了位金色平頭的德國年輕人,我們目光交替,他大方地握手向我問好。
他 :「嗨,我叫 Simon。」
他自我介紹說是 Simon the Seaman,一開始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我知道德國人的幽默感沒有那麼花俏。
土生土長於柏林,Simon 是位跑船水手,專門海運打火機燃料到世界各處。目測他約二十七上下,身穿簡便淺色運動衫、帽 T、短褲、和球鞋。他去過許多城市,例如奧斯陸、倫敦、 都柏林、里斯本、開普敦等等。他也來過台灣的高雄港,他稱讚台灣的啤酒便宜又好喝,在他印象中台灣是個風景漂亮、民俗友善的熱帶海島。
Simon 的英文能力有限,但我多少能了解他語詞的意思,他很熱情地跟我分享他的人生經歷。每一次出海,他都會被困在船上至少超過一個月的時間,每天看ㄧ樣的海、做一樣的事、與一樣的同事共餐。一有機會上陸,Simon 就會直奔酒吧或夜店與陌生人交談,要不然太久沒接觸人群他會精神崩潰。
這天我就是他的臨時心理醫生。
有一次出海快兩個月,大半夜好不容易登陸北海道,Simon 馬上到最近的酒館報到。雖然裡面的日本人大都不會說英文,他依然很努力想辦法與別人交談。被拒絕幾次後,他終於找到了位會基本英文的中年日本生意人。他開心地與對方聊天,聊什麼都可以。一番鬼打牆後,Simon 發現這位生意人特別喜歡披頭四,兩個人就在吧台邊喝酒邊唱起披頭四的歌。
越唱越起興,生意人對 Simon 提出一個交換條件 -- 雖然這生意人熱愛披頭四的音樂,但他一直不理解披頭四歌詞的含義,所以 Simon 每能解釋一首歌,他就會請 Simon 喝酒。於是 Simon 用盡他有限的英文全力解釋歌詞,喝著免費的酒,兩個男人一路愉快地醉到破曉。
基本的孤獨與簡單的快樂是不受國籍與語言限制。
話題轉移,Simnon 說 Urban Spree 是他最喜歡的夜生活場所,但大部分來Friedrichshain 區的遊客都是慕夜店 Berghain 的惡名而來。
他點起香菸 :「你有去過 Berghain 嗎?」
「我嘗試過一次沒成功。」
Berghain 是間有非常特殊服裝門檻的夜店。禮拜四開始舉辦三天三夜的電子派對,有絕對的隱私權控管,全程不能拍照。水泥牆內發生的事充滿想像空間。每周都有成群的遊客,排了幾個鐘頭的隊伍,最後被冷漠地拒絕於門外。
他 :「別在乎,那裡的穿著門檻是完全隨機的!有一天我穿像現在這樣,很隨便,清晨四點他們不讓我進去,我不甘心,早上九點我再試一次,一模一樣的服裝,就進去了。完全沒有道理!」
接著他指著對面另一家夜店 Suicide Circus 入口的階梯,Simon 說他在那裡看過很多女人想要騙各國男性觀光客的錢。
他 :「我是當地人,所以我認得出那些有問題的女人。有時候,我在這裡看到了,我會幫助其他男人,過去叫他們趕快離開,然後那些女人就會對我發火,說我發瘋了,在擋她們的財路。因為我也是男人,去別的國家時也被這種女人騙過,這是全世界都會發生的事。都一樣。」
英文、音樂、酒精、娛樂、香菸、性飢渴、鈔票、和孤獨是當今人類種族共通的文明。
我們的對話到達一段落,旁邊來了一位中東裔的男子。Simon 看了他一眼,然後大方地和他乾杯問好。
「嗨,我叫 Simon 。」
5:23 AM | Serena & William
回到原本 Adult 的舞台,台上是一位黑色短髮的歌德女 DJ,正在放我熟悉的 darkwave 混合電音。這裏的節奏比較慢,拍子比較沉,適當地襯托裡面舞者的疲憊。雖然這是一個幾乎沒有燈光的空間,可是靠近出口的窗戶已被早晨的光線射穿。在電子旋律與煙霧的環繞下,我和一群黑衣陌生人同時存在於黑夜與白天之中,畸形地扭曲著我們的身軀。
但再好的派對也有生理極限。
我走到戶外的啤酒花園,看見一對男女在清晨的空氣裡向我招手。
Serena 和 William 原來自東洛杉磯,兩人都是拉丁裔與白人混血。Serena 有黑色長髮,綠色雙眼,粉白皮膚,高挑五官,瘦長的身材包覆在全黑緊身皮衣裡,是 Urban Spree 裡最搶眼的歌德女郎。William穿了白色的龐克背心,破了洞的緊身牛仔褲,濃眉大眼,黑色短髮,好似成熟版 Sid Vicious 的身影,談吐穩健。他們是血統純正的 LA 搖滾情侶。
他倆依偎著坐在木頭板凳上 :「嘿,好久不見。你的夜晚還好嗎?」
「很好,我玩得滿開心的。」
他 :「你很幸運,剛好遇到這場派對,這是我們參加過最好的一場。」
我們三個輕鬆地閒聊了一會。Serena 隨口提到她沒去過台灣,問我地理位置在哪裏。我向她稍微介紹一下台灣的地理風景。附加的,William 剛好是大學歷史系畢業,他很有條理地解釋了國民政府與中國大陸政府的簡單歷史。我對於 William 這位美國人對兩岸關係的了解感到意外,不過很明顯的, Serena 只對台灣的觀光有興趣。
「你們不想念 LA 嗎?」
Serena :「我很想,但我現在被柏林綁住。」
原本在洛杉磯打雜工的 Serena 私底下想成為一位 DJ。靠著一份簡單的翻譯工作與簽證,她離開洛杉磯來到柏林,追尋音樂機運。但在搬遷過程中她負上了債務,而她的薪水只能勉強支付日常開銷與房租。要維持生活,又不想放棄柏林電子樂場景,造成她現在進退維谷的困境。
我以為這種困難事只會發生在第一代美國移民身上,看來夢想的代價是不分護照封面的。
William :「我才不想 LA 呢!」
之前在洛杉磯打工上學,William 花了一段時間終於取得大學文憑。他想藉由學位提升生活品質,脫離在餐廳端盤子的苦海,奠定自己未來的基礎。但在他要畢業時,Serena 決定要到柏林發展。他現在暫時以觀光名義來柏林陪 Serena。
我以為這種苦命鴛鴦的劇情只會發生美國留學生身上。
他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沒有。」
話題來到感情,William 說他爸爸結婚又離婚了六次。
「什麼?你爸還沒破產嗎?」
她 :「他爸是醫生,所以負擔得起。」
他 :「對,所以我有一群我沒有血緣關聯又不是很熟的兄弟姐妹,只有第一跟第二個老婆的小孩出自我爸。附帶一提,我第三個媽媽的女兒滿正的。」
「你們有偷偷來一下嗎?」
他 :「沒有,可是我們那時候互相有點感覺,但覺得怪怪的,又年紀小不敢,後來我爸就跟第三個老婆離婚了。早知道我就偷溜近她的房間了,真蠢!」
三人大笑 :「哈哈哈哈哈!」
「為什麼你爸要一直結婚?不能只做男女朋友嗎?」
他 :「我覺得這是上一個世代的風格。不像我很專心地交了一系列歌德女友,我爸的思維是當你對一個女人認真,你就應該要跟她結婚。」
William 停頓一下,和 Serena 互相交換目光。他們的眼神溝通了只有情侶知道的事。
我 :「這我能理解,我爺爺也娶了三個老婆,我小時候同時有三個奶奶。」
他 :「技術上來說你爺爺比較厲害!」
兩人大笑 :「哈哈哈哈哈!」
男女關係、慾望、誓約、伴侶、玩伴,跨越時代背景的多元題材。
她 :「你們男人超爛。」
他 :「別擔心寶貝,你會是我第一任!」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有經驗的男人都知道什麼時候要對自己的女人讓步,William 也不例外。
他 :「那麼,Rexy 德國結束後你要去哪裡?」
「我要先回台灣幾個禮拜,然後再去日本藝術駐村。你們呢?」
他 :「不確定,目前就是柏林,直到我們待不下去了再說。」
她 :「難得來到歐洲,我們應該四處看看,但現在金錢跟工作限制住了我們。」
他 :「我們還有很多歐洲城市沒去。」
她 :「我們還有很多城市沒去。」
疲倦進入了我們對話的沈默。
那天早上 Serena 三十二歲,William 三十一歲,我三十歲。我們三人坐在東柏林的板凳上,回不去二十的浮花燈火,寧靜接受三十的成年無奈。電子樂還繼續播放著,我們應該留下來還是離開?
06:09AM | 離場
Casey 和 Ono 這時候擁抱著對方,躺在戶外休息區的樹下沙發上,半熄滅燭光融入破曉的陽光,當晚最年長的遊客,幸福地在柏林的年輕音樂中沈睡;Simon 正在和另一位陌生男子對話,也許又在敘說一模一樣的故事,故事進行到哪裡只有他知道;Serena 和 William 手牽著手離開 Urban Spree,一起走入對方的疲憊與明天。
看著他們,我想起了法國藝術家 Paul Gauguin 的作品《D’où venons-nous? Que sommes-nous? Où allons-nous?》(我們來自何方?我們是誰?我們要往哪裡去?)
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群聚集在柏林尋找對方與自己:一場場派對,一位位陌生人,一對對朋友,今天又明天。
這是我三十歲最後的七月夏日,單獨走在 Warschauer Straße 街上,望著柏林地標 Fernsehturm,說著不同語言的搖晃身軀經過我身旁。我內心糾結著是否要回去乾淨的 Gold Hotel 享用歐式自助早餐?還是前往骯髒的 Berghain 樂園測試 Simon 的理論?我能持續過這樣的日子多久?
步離 Urban Spree 越來越遠,我依然可以微微聽見東柏林的電子樂。不分國籍、年齡、種族、性別、或性向,它有足夠的音量涵蓋所有人。
- 曾慶強 Rexy Ts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