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成大藝術中心的原文
一具不符合人體比例的巨大單腳踩著木作雙輪車,無止盡、沒停歇地繞圈,中心點以麻線與石塊拴綁,移動的範圍被限制框限,猶如困獸之鬥般,永遠逃脫不了這個被強加的圈套中。在這個黑白單調的動力裝置後方則懸掛著一幅色彩錯綜的非具象繪畫,近看顯現的是一場空難現場的瞬間凝結,在潔白的展場中明暗、動靜之間形成強烈對比。
這個名為〈王之上,物之下〉(Above a King, Beneath a Thing)的動力裝置與〈我們之後〉(After Us)的繪畫作品皆來自藝術家曾慶強的《我們之後》(After Us)系列,而這個系列創作先後入圍2020年臺北市立美術館臺北獎,以及榮獲第十七屆李仲生基金會視覺藝術獎。本文將以藝術家的訪談內容與相關論述作為基礎,從曾氏游移在東/西文化的背景討論起,進一步探究《我們之後》系列中在媒材、內容選定上多層次的二元性。
東西文化、多元探索下的藝術養成
身為八零世代的曾慶強在臺灣出生,他談到一出生就喜歡繪畫,甚至認為這是他人生中第一件會做的事情,不過就如大部份的臺灣父母,自己的雙親相當反對他進行藝術創作,只希望他能專注在念書。接受完國一教育後,十三歲的他在父母的期望下離開臺灣、留學美國,藝術夢就一直潛藏在心中。國、高中階段,曾慶強累積了多幅素描、炭筆、粉彩的繪畫創作,這些作品讓他順利申請到賓州匹茲堡的卡內基梅隆大學(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藝術系就讀,逆向家人的期待,讓兒時的夢想能夠實現!
不同於亞洲藝術學院裡著重單一媒材的專業訓練,剛進入到卡內基梅隆大學藝術系時是採不分類教學,這也促使曾慶強展開多元媒材的探索,包括繪畫、表演、攝影、電腦與科技藝術,以及藝術史等類型課程的觸及。學院裡甚至希望學生在前兩年能避開自己擅長的藝術形式,在後面兩年再擇其所愛、著重精進。在這樣廣泛的探索之後,曾慶強認定自己對於繪畫與動力裝置這兩個相當極端的媒材感興趣,並成為他往後藝術創作的主要方式。
混種形式下的失能狀態
進入《我們之後》系列的繪畫作品中,同名畫作與另一幅名為〈激情之後〉(After Passion)的作品促使觀者直視空難與車禍兩個現場。曾慶強試圖描繪高科技與現代性追求快速下所產生的失能狀態,通過視覺強烈的圖像更能意識到個體的脆弱,進而體認到「災難」的本質:在平穩日常裡的突發狀況,強迫人類面對超出可控制範圍的威脅,進而做出選擇及判斷。
在曾慶強畫作的形式選擇,可以看見對於許多大師的風格承襲:背景的幾何歪斜與飽和色的點描令人想起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對於主體描繪上的扭曲及變形有著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的影子;整體畫面的失焦與模糊則帶呂克.圖伊曼斯(Luc Tuymans)的風格,尤其在曾氏的其他系列畫作更是明顯。曾慶強不諱言深受這些藝術大師影響,並且以拼貼與混種(remix)方式融會在自己的畫作中,但這些選擇都是通過縝密思考,透過不同的技法對應到自己所要描繪的內容上。
災難現場裡的機械肉身
在〈我們之後〉的兩幅畫作中,曾慶強除了描繪災難現場的發生,也能看見他對於機械肉身的關注。畫面中的主體為飛機與汽車的殘骸,在失事後失去了原有功能,遺留的軀殼彷彿像被肢解與滲血的屍塊,具現代性象徵的交通載具被擬人化,呈現出災難發生當下,科技與人類共同的無所適從與無能為力。
通過肉身的描繪也能回應到曾慶強對於繪畫這個媒材的思考,他提出「顏料的生物性」的概念:油彩是與人類身體相對親近的藝術媒材,因此自己的繪畫更像是個有機體(organism),透過藝術家的潛意識與自由意志賦予顏料隨機、自由的可能,有時甚至會造成破壞的效果,因此在曾慶強畫作中的圖像質感不是平滑的,而呈現事物的粗糙、破碎,這樣的特點特別能在《我們之後》系列畫作中被看見。
突破西方線性史觀的繞圈
對於機械肉身與科技的二元性之探討,也呼應到此系列的〈王之上,物之下〉這個作品上。動力裝置配置著高精密的圓周運算程式,但在形式上卻選擇木頭質地的人力車外觀,實際運轉速度也採取緩慢位移,彷彿將時空逆回到工業革命之前的歷史情境,以肉身取代科技,創造出移動的身體感。
裝置中心點的石頭與連結的麻線具有原始的想像,一條線性的文明歷史被藝術家建構在系統繞行的圓周半徑上。不過巧妙的是整個裝置以圓圈繞行,其實突破了西方線性進步史觀,而更傾向再現的是東方宗教世界裡的「輪迴」概念,對於物質世界的重生與生命存在循環之寓言。
在曾慶強的作品裡可以看見多層次的二元性隱含在其中,從他自身的成長歷程看起,東/西文化背景的交錯下促使他的價值觀不斷產生疑問與解構,也進而轉化到他的藝術創作上。就以《我們之後》系列為例,當中可以看他選擇透過靜態繪畫與動態裝置進行媒材上的對比外,在內容上也反應出對於文明世界矛盾的反思。
戳中當代文明的阿基里斯腱
《我們之後》系列的概念最初緣起於2011年,曾慶強前往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就讀多媒體設計研究所,當地因為地廣大家都得開車移動,他每天都會目睹無數場車禍的發生,這些突發的撞擊使他思索日常裡的無常;後來因緣際會下,他進入矽谷工作、擔任軟體工程師,卻意外闖入高科技產業的後台,打開潘朵拉的黑盒子,理解到精密計算背後仍有許多缺陷、系統的脆弱,這些生命經驗都成為他創作的靈感來源。
曾慶強的畫作以日常的細微場景試圖描繪出當代社會集體面對的問題,藝術家的批判也使得動力裝置之理性產生反思與反動作用,也不斷提醒著當人類追求現代性與高科技的同時,得付出面對災難發生的代價。
這樣的關切就如〈王之上,物之下〉作品中曾慶強援引的「薛西佛斯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之比喻:巨石被推上頂端後又滾回地面,人類將永無止盡又徒勞無功地陷入相同的循環中。在我看來,曾慶強所塑造的巨大單腳木雕及其藝術創作更像是透過藝術家的冷眼觀察,戳中了當代文明的「阿基里斯腱(Achilles tendon)」,〈我們之後〉最終直指的是人類那無止盡的慾望。
- 王振愷